薛时野都已经抱着怀里还在轻微发着颤的人入了附近的暖阁之中,先前一直在殿外等候的张总管紧跟在后,在暖阁外止步。
里面,安连奚被放于矮榻之上,眼睛还直直看着薛时野,他怕眼睛一眨,又是刚才殿中看到的那一幕。
薛时野双目似染血一般赤红,周身的暴戾气息叫人心惊。
之前他虽也见过薛时野反常的样子,可从未有哪一刻向现在这样让安连奚清晰又深刻,好似牢牢印进了他的脑海。
“薛时野”安连奚不敢眨眼,抓着他的衣衫,带着哭腔道。
薛时野俯身,低语“我在。”
安连奚看着他靠近,却没有下一步动作的样子,什么也没说,直接朝他伸出了手。
分明被他吓得不轻,却还伸手要抱。
薛时野眸光变换,同时探出手去,下一秒,安连奚微微抬起上身,主动抱住了他。
只是抱着。
谁都没有率先开口,好似都在用对方的气息去填补心中混乱的情绪。
好半晌,安连奚轻声开口“薛时野。”
薛时野也轻声回应,“嗯。”
安连奚“你抱紧点。”
心跳好似错漏了一拍,手已经不受控制地顺着话语收紧了力道。
安连奚觉得还不够,“再紧点。”
腰肢被紧紧用力箍住,明明应该是喘不过气的感受,可他却觉得呼吸都平缓了。
薛时野喊他“小乖。”
尾音喑哑。
安连奚重复他刚才的话,“我在。”
薛时野眼眸半阖,发出一声满足地喟叹。
安连奚也闭上眼,眼前不再是之前那一幕,方才心头的恐惧好似在被紧紧抱住的那一刻消散。
两人都平静下来后,安连奚才紧张道“会不会有事啊”
他担心薛时野会受罚,可是明康帝最后出现时的样子又不像是要惩罚他们的样子,还让薛时野先带他走。
薛时野道“不会。”
安连奚抬着脸看他。
薛时野把他又往怀里带了些,下颌抵在他发顶,“陛下是张总管叫过来的。”
他还未来得及回去处理李明二人,想来应该也被带到了御前。以暗卫们的本事,第一时间去的话,刚好在明康帝从朝阳宫赶到明宇殿时把人带来。
事实也的确如此。
听到薛时野的解释后,安连奚松了口气。
这事本来就是他们占着理,二皇子即便再横,他也是错的。
从明康帝入殿后就给了对方一巴掌来看,已经说明了对方已然知晓了事情始末。
看来,明康帝是真的对薛时野好。
只不过,又是为什么呢
能得到帝王的如此偏爱,薛时野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态度,这两个人中间有太多秘密。
“回去告诉你。”
贴在薛时野胸口的安连奚骤然抬起头,原来自己刚才居然不小心把脑子里的话说出来了,“哦,好。”
薛时野抚了抚他的鬓发,“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安连奚看着他,和薛时野的目光相对,似乎能看清对方眼底的情绪。
里面溢满了温柔,看向他时竟有种深情在里面。
是他的错觉吗
安连奚慌忙别过脸。
薛时野还在看他,眼神渐深,眸底的温柔退去,慢慢变成了一片深色,仿若让人溺毙的深海。其中是全然的强势占有。
可惜安连奚始终也没有再抬头看他。
问完了问题,情绪也缓缓稳定了下来,薛时野这才带着安连奚重新回去赴宴。
明宇殿中的混乱尽去,此时已是歌舞升平。
这次南下去的皇子中只有岐王和六皇子,两人的位置被有意安排在了一起,其他几位皇子各自落座。而所有座位间,此时只有明康帝下首的那个位置空了出来。
薛时野便带着安连奚朝那边走了过去。
两人一左一右,左靠帝王,右靠六皇子,安连奚被薛时野安置在左侧。
其他大臣见状都在相互交换着眼神,却见上方帝王表情愉悦,还在同岐王妃说着话。
“今日朕还特意让人把你平日服用的药膳也备了一份,身体可得调养好了。”
明康帝关切的话音一落,殿内皆惊。
陛下这不仅对岐王疼宠有加,待岐王妃更甚啊。
竟如此细心入微。
安连奚听得心头暖暖,已经把明康帝当成半个父亲了,对着明康帝粲笑道“谢谢父皇”
明康帝仰头开怀一笑。
如果说最开始,他是因为薛时野所以对安连奚爱屋及乌,早在对方冲他甜甜地叫父皇时,心中的天平早就偏移了。
更别提今天看到对方毫不犹豫扑入陷入魔怔的二子怀中,后者亦仅一瞬就恢复正常的样子。明康帝对安连奚的喜爱便更甚之前,已经暗自让高公公再去库房挑拣了,顺道还让人在其他地方搜寻奇珍异宝去了。
当然,相同的事情薛时野亦没落下。
这每日的汤药其实都有不同,其中掺杂着的珍贵药材各有各的功效。
安连奚尝了一口,依旧是甜滋滋的味道,他又递给薛时野,“快喝吧。”
薛时野眸中含笑,端起药碗,就着他喝过的地方,咽下一大口。
两人的互动落在其他人眼里,都觉得夫夫两感情甚笃。
唯有上方的明康帝顿了下,“老二你的伤还没好全吗”
安连奚他们回京途中遭遇刺杀一事也是传回了京城的,明康帝看到他喝着本该给安连奚的药,先是高兴两个孩子的亲密,而后就是疑惑了,
浓眉皱起。
薛时野抬目,“已经差不多了。”
明康帝笑了下,“如此便好,届时秋猎,便由你代朕逐鹿吧。”
中秋之后,便是秋猎。
逐鹿,一般是在秋猎开始前,帝王射杀从笼中窜出的雄鹿,众人饮下鹿血,便意味着秋猎的开始。
而逐鹿,同时也代表着权利的象征。
权利,在这个封建帝国中,即帝位。
古往今来逐鹿者,皆为帝王,亦或者帝王亲封的太子,少有让其他人来的。
此言落下,众臣心念电转。
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真的是岐王了吗
薛时野眉头微动。
明康帝根本不给他插话的机会,又去同安连奚说话,“奚儿记得以后多进宫来陪陪父皇,老二事忙,顾不上你,你便进宫来。”
安连奚看向御座,明明才到中年,明康帝鬓边竟是早早地长出了华发,眉宇间隐现疲态。
上一次见对方,应该还没有这么现在的明康帝看起来,比之上次见好像又老了几岁。
他点了下头,“好。”
这两个人,倒像是一家子。
其余皇子皆心思各异。
自古以来,帝王的更替,王朝的更迭,多的是血流成河、浮尸千里的场面。
想要登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不付出点什么就想轻易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
二皇子已废,还有四皇子、五皇子、六皇子、七皇子,但明康帝从始至终都已表态,看起来似乎难以转圜。
皇子们各自埋头,二皇子刚刚被发落,都不想在这个时候当这个出头鸟,只徐徐图之。
薛云钦执起身前的酒杯,指尖摩挲着杯沿,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他母亲比不过先皇后,连他
也要落于薛时野了吗
想到方才来时听闻的,薛时野在明宇殿和二皇子大打出手。
薛云钦眯起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那就
再让他疯一次。
不过在此之前,薛云钦用余光往那边看。
人啊,最忌软肋。
何况他们皇室。
薛云钦低头吃菜,无心再欣赏殿中歌舞。
这些歌舞每年虽有变化,但年年都是这些,看得多了,已经提不起在场众人多少兴趣,更何况还有明康帝那一言在前,大家的心神早就乱了。
唯有安连奚,看得津津有味。
连薛时野的酒杯何时放过来都不知道。
安连奚喝了一口,这酒没什么味道,更像是喝水,更没有什么酒气,他只以为是水,仰头又灌了一口。
喝罢,他还扭头对薛时野道“我不吃这个了,你别给我夹了。”吃完怪渴的。
安连奚不想一直喝水,连歌舞都没心思看了,喝多了还老是想如厕。
薛时野眸底噙着笑,
“好。”
安连奚这才转回头,看着看着就品出了不对来。
醉酒的感觉他经历过两回。
虽说已经隔了大半月,但安连奚还是一下子就感觉出来了。
他指着刚才自己喝过的杯子,控诉,“这个是酒。”
薛时野对他点点头,“是酒。”
安连奚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凝视薛时野,被对方坦然的表情弄得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一时不知该惊讶于对方竟然知道还是去深思其他。
酒劲来得又快又猛。
薛时野赶在他面上染起绯红时,半拖半抱把人从位置上带起来,安连奚整个人都挂在他臂弯里。
明康帝注意到他们起身的动作,转头,“怎么了这是”
薛时野“吃饱了,想先离席。”
明康帝顿了下,刚才他还往底下扫了眼,安连奚分明对这歌舞十分有兴趣。
怎么这就吃饱要走了。
“去吧去吧,今日不若就歇在宫中”明康帝象征着地问了一句,本以为会被拒绝。
只见薛时野沉吟了一秒,“好。”
明康帝诧异,接着就看到薛时野抱起他的小王妃就离开了宴席。
不仅要让岐王代为逐鹿,还让其留宿宫中,这隆宠简直绝无仅有。
以往不是没见过明康帝让薛时野留宿宫内,但哪次不是被拒绝。
怕是也只有岐王有这待遇了。
众臣啧啧。
明康帝还在想,他家二子何时转了性子,想来是担心他那小王妃舟车劳顿,不愿再让他赶路了吧。
至于真正原因,只有薛时野知道了。
他抱着又一次酒醉的安连奚往寝宫走去,这里是他成年前住的地方,日日都有宫人打散,干净得很。
一路上,安连奚都异常安静。
薛时野时不时垂眸看一眼。
安连奚没说话,只是在看他。
薛时野心头微动。
刚才他也不知为何,忽然就把酒放了过去,一边想对方喝下,一边又在想对方喝下后的反应。
可能是今天把人给吓住了。
薛时野想让他放松一点,他先是让人准备了醒酒汤送上来,趁人还有些意识,喂他喝了下去。
“薛时野”
安连奚喝了,还在喊他。
薛时野道“我在。”
“你还没告诉我。”
薛时野没想到这次喝醉后的安连奚思绪竟还这般敏捷,居然还记得之前他承诺过的话。
薛时野循循善诱,“小乖想知道”
安连奚坐在榻上,看着他点点头,乖得不得了。
薛时野和他对坐着,也看着他,“我现在若说了,你明日记得住吗”
安连奚喝了酒,脸慢慢红起来,思维能力还在,但很是缓慢。
好半天他才说道“我能。”
薛时野笑
了。
这小醉鬼。
能就怪了。
前两次有哪次记住的。
不说第一次,第二回就让薛时野吃了不少苦头。
安连奚还在认真地看着他说我真的能。
薛时野缓声道那若是忘了怎么办
安连奚也问怎么办
薛时野又是一声低笑。
安连奚怎么办怎么办
似乎在让薛时野想。
薛时野被他看得心头微热,道“若忘了,我就再说一遍吧。”
嗓音里透着几分无奈。
却又格外宠溺。
安连奚眸光微亮,在烛火的摇曳下,似是闪着光。
薛时野把人捞过来,“想知道我与父皇为何关系如此僵硬吗”
这一次,他终于叫出了父皇两个字。
但声音里不含一丝情绪,甚至隐约有些漠视在里面。
安连奚“嗯。”
声音渐弱了下去,不知是困了还是酒劲上来了。
薛时野说“他害死了母后。”
一句话说得又轻又缓,不疾不徐,好像藏在了心底许久,经过反复的挣扎诉说而出。
即使安连奚现在头脑不是很清楚,可心底却在泛着疼。
好疼啊。
薛时野“还害死了外祖。”
他的诉说仍在继续。
“害死了舅舅。”
“害死了舅母。”
害死了好多人。
薛时野眸中悄然凝聚起血丝,恨意几乎铺天盖地,他还记得怀里的人害怕,即便喝了酒也不一定记得今日发生的事,也依旧反应性地闭上了眼睛。
心底的戾气被死死压着。
当年的那一幕仿佛又重现了。
薛时野的呼吸逐渐变得沉重起来。
母后死了
外祖父死了
舅舅、舅母死了
沈玦成了孤儿。
就在这时,脸颊忽然二人捧了起来。
薛时野一怔,睁开眼看去。
安连奚正努力张着有些困顿的眼,定定望着他,“薛时野。”
薛时野屏住了呼吸,唯恐惊扰了面前的人。
片刻后,他才想起应声,“嗯。”
安连奚好似真的最糊涂了,一时又唤了他名字一声,“薛时野。”
薛时野“嗯。”
安连奚跪坐着靠在他身前,薛时野需要微微仰起头才能和他对视。
两人就这么相互看着彼此。
忽然间。
额前落下一道轻吻。
“薛时野。”
薛时野还在愣怔,没有回音。
那杯酒好像是被他喝掉了,那种酒后的混沌感开始在薛时野脑海中蔓延,及至占据了他整个思维,他反应变得比真正喝
醉后还要缓慢。
没听到回答的安连奚又喊了一声,“薛时野。”
薛时野缓过神,撩起眼帘。
安连奚那双格外黑亮的澄澈眼瞳便映入他的眸中,正在专注而又珍视地望着他。
“以后,我陪你。”
一字一句,迟钝又认真。
还在末尾补充了一句,给这句话加上了限定的期限。
“永远。”
薛时野猛然把人抱紧。
许久的沉默过后,是安连奚的声音再度打破这片寂静,“薛时野。”
薛时野回得很快,“我在。”
安连奚说“我好困啊。”
话题一下子跳转,方才沉重而温情的气氛瞬间被淹没。他还记得自己喝醉了,“我又喝酒了。”
薛时野看他,“是喝了。”
安连奚这会意识已经彻底不清了,不忘最后同薛时野说一句,“那我要睡觉了。”
是真的好乖。
不哭不闹。
这种时候了,还会安慰人。
这样好的小乖,怎能叫薛时野能够放手。
怕是
永远也不会了。
“不能睡。”薛时野倏然说了一句。
安连奚不明白这话的意思,还是撑着精神,嗓音迟缓道“为、什、么”
薛时野注视他良久。
最终,他捧着安连奚的脸。
深深地吻了下去。
不能睡。
还不能睡。
早从之前在暖阁时,薛时野就想这么做了,但还顾忌着之后要前往宴会,因而放过了对方。
但是现在
薛时野笑了声,他回答道。
“因为我要亲小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