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无法戴上的英烈巾(1 / 2)

余污 肉包不吃肉 5556 字 3个月前

顾茫抱住自己的脑袋, 眼前一阵一阵地发晕。

掩人耳目

冠姓为林

临安楚氏

这些零星的碎片像是尖刀一样扎入他的颅内,在他早已混沌不堪的脑海深处游曳着, 刺激着他那些与之相关的记忆。

恍惚间, 他好像听到有个柔软如缎的嗓音在低低吟唱着“红海棠, 黄海棠,一朝风吹多悠扬。小童相和在远方,令人牵挂爹和娘。”

唱歌的人隐约有着临安乡音,一曲江南水乡的童谣,哄着将入睡的孩子。

红海棠,黄海棠

顾茫痛苦地往后退了一步,颅侧阵阵抽痛着。一面是消退的记忆,一面是被刺激出来的回想, 七零八落的往事在他脑海里像流风回雪一般难以捕捉, 却又冷不防地窜出个影来,搅得他愈发混乱。

他仿佛看到了当年望舒府的小屋里,林姨披着褙子, 依窗而坐,她一边拍着靠在她膝头入睡的顾茫, 一边柔声吟唱“一朝风吹多悠扬。小童相和在远方”

记忆中年幼的自己迷迷糊糊地眯缝着眼, 冲她露出一个笑, 梦呓似的喃喃着“泥姨, 你唱的真好听。”

林姨目光温软得像是春絮,她摸了摸孩子的头发“阿茫若是喜欢,林姨便一直唱给你听。”

“那你不会累吗”

女人微笑着“不会。”

“那你不会渴吗”

“不会。”

稚子迷迷瞪瞪的, 打了个哈欠,小兽一般蜷在女人的身边“泥姨,你要是我的阿娘,那该多好啊。”

抚摸着他的那双手蓦地顿住了,微微地有些发抖。

但那时候的顾茫根本没有留意到这些细节,也更没有抬头瞧见林姨复杂的神情,他只是缩了缩身子,调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姿势挨在她的身边。

敞开的小轩窗外,有细碎的花瓣随着春雨如酥飘落,吹进屋来。

那淡淡的粉色,仿佛一场随时都会醒来的好梦。

“小童相和在远方,令人牵挂爹和娘”

顾茫蓦地在梦境深处跪下,他的头颅都像要被钝沉的巨斧劈开了,他抱着脑袋,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着。

他像是濒死的鱼一般,痉挛得越来越厉害。

慕容怜说你至少该记得

记得什么

记得林姨本不姓林,而是姓楚,他也不是什么望舒府的奴仆,而是慕容玄与楚姑娘的孩子是不是

他无法遏制地回想起自己写在书卷上的要事。而那上面反复被他所提及的一句话便是“望舒府与你有活命之恩,前尘难书,纠葛难表,望至少铭记此事,不与望舒君相为难。”

所以他未曾失忆前,本已是知道真相的,对吗

仿佛是受到他强烈的心念震颤所感,一些原本已经沉入深渊的记忆像是蛟龙出水一般闪烁着浮出岸来。

在那海棠飘飞的童谣曲中,他模糊地想起林姨去世前对他说过的那一番话。

那个病骨支离的女人紧紧攥着他的手,枯槁的嘴唇一开一合着,她对他说“阿茫赵夫人赵夫人虽然有这样这样那样的不好但她但她非是像重华满城所传,是个咳咳,是个心狠手辣的妒妇她与她的家族不一样她的心肠是好的只是她为人太倔,许多旁人对她的误会她是不想解释的”

“可你不能误会她若不是她阿茫,你也来不到这世上啦”

“你知道吗她啊,她救过你与你阿娘的命呢。”林姨消瘦的脸颊上露出一丝浅淡的笑容,“所以,请你不要怨恨他们母子,赵夫人和小公子,其实”

她说到这里,呼吸已经十分困难,苍白的嘴唇颤抖着,眼珠紧紧盯着顾茫的脸,像是要把他深深地印刻到魂灵深处去。

她轻若蚊吟,却还是噙着泪花,坚持道“其实他们也是可怜人啊”

求而不得,退而无路。

被血统与自尊绑缚住的一对母子。

又能好过得到哪里去呢

“泥姨泥姨”小顾茫伏在女人榻边,女人的双眸依然睁着,有清亮的泪水顺着脸颊淌落,可是里头的光彩已骤然熄灭了。那时候的顾茫还并不那么知晓生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他懵懂地明白,这个会唱着童谣哄她的女人大概是再也回不来了。

他因此而嚎啕大哭起来。他是那么伤心,伤心于人生中第一次永远的别离,以至于他当时无法深究林姨临终前所述的那一番话。

是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恍惚明白能说出这番话的林姨,一定知道些与他身世相关的内情。

至少林姨应当知道他的生母是谁。

可她却未曾留给他追问的机会。

再后来,顾茫长大了。

纵使慕容怜一直以来都刁难他,欺辱他,他也几乎不与对方记恨争吵。

或许是因为林姨从来没有向他诉求过什么,过世前唯一请他做的就是不要与赵氏母子为难。又或许是林姨从来没有骗过他,她说赵夫人对他是有恩的,那便不会是错的。

他一直都以感激的心情看待着他们。

而另一方面,顾茫也一直在调查自己的身世究竟是怎么样的。他从坊间的禁册小本,从口口相传的蜚语流言中逐渐有了些模糊不清的猜测。

一年又一年,直到有一回,他在收拾望舒府尘封已久的书阁,发现了一匣子慕容玄与楚姑娘往来的书信,一切终于水落石出。他终于清晰地意识到他应当就是慕容玄的子嗣,是慕容怜同父异母的手足兄弟。

而那时候,林姨也好,赵夫人也罢,都已作冢中芳骨了。

顾茫没有什么铁证能够证实自己血统,事实上那个时候他也已经有了自己的梦想。他在昏暗处活久了,结识了陆展星,结识了一群尘埃里的狐朋狗友,他并不想蜕一层皮血淋淋地上岸,站到他本该归属的权贵族群里。

他当了那么多年的奴隶,深知其中疾苦,所以他更渴望带着寒窟里的人一道逆风前行,而不是独善其身。

他唯一对自己真实身份的留恋,只是在一次年终尾祭时,面对一叠慕容玄留下的祭祀袍,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上那一道蓝金色的英烈帛带。

趁无人,端端正正地束在了自己额前。

明明是属于他的东西,却只能犹如做贼一般偷着佩一回,未及端镜细看,身后的门就砰然大开。

慕容怜怒气冲冲地闯进来,眼中闪着的是愤恨又恼怒的光芒。

“你这个贱奴你也敢动我爹的遗物摘下来”

摘下来

慕容怜勒令得严厉又急切,甚至于伸手去夺顾茫的英烈佩“这是我慕容家的东西,你算什么就你也配”

顾茫那时候因为伤心而没有意识到,那一刻冲进来强夺佩带的慕容怜,似乎是太急,也太惶然了。

他曾以为慕容怜欺辱他,只是因为单纯地看他不顺眼。

原来不是的。

就像他知道了俩人本是兄弟的真相,而一直没有揭穿一样。慕容怜其实也早就清楚。正因如此,顾茫的每一点进步,都像掴在他脸上火辣辣的耳光,顾茫的每一次成功,都像在对他的权势构成莫大的威胁。

“你们同为血统继承者,若是你不好好学,望舒府迟早会是他的。”

“你怎能不如一个庶民生下的臭小子。”

“慕容怜,你要将他当作悬在你头顶的一把剑,想想看吧,如果有朝一日他知道了他也是慕容家的人,他怎会不夺你的权。”

他们两个人,一前一后,其实都已知道了与彼此的血缘关系。然而一个却始终与对方饱含警惕,恶劣地揣测着。一个却守着母亲临终前的遗言,默默忍让着,保护着。

直到今天。